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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星,东方启明星创始人与总裁,他步履匆匆地走进侨福芳草地的一家咖啡厅,比约定时间早了几分钟。1米78的身板明显清瘦不少。
“最近瘦了10几斤,这几天算稳住些了”,靳星落座后说, “头十天体重一天一斤的掉。”
自今年5月那场席卷东方启明星的风暴以来,这位体育教培业曾经的标杆人物,体重一路从84公斤降到78公斤,跌破80公斤,是创业十几年的头一回,比他做运动员时还要瘦。
入座时靳星快速看了一眼手机信息,“刚谈完一波,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见人。”他语速很快,刻意维持的明快下是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眼袋泛着青黑色,自五月以来,睡眠对他来说是奢侈品。“好的时候能睡两三小时已是万幸,昨天难得睡了六个钟头,算是这两个月最踏实的一觉。”
2025年7月16日下午,靳星在这里接受了懒熊体育近四个小时的独家对话。此刻的侨福芳草地,艺术气息依旧,却弥漫着变革的气息。
商场回廊上方,高达6米的出自于韩国艺术家姜亨九的《关羽》肖像,红彤彤的,目光如炬地俯视着人群。关羽,象征着忠义与勇毅,此刻也仿佛注视着这位在风暴中跋涉的创业者。
和同行聊一聊,他承认“创业者之间总有惺惺相惜的感觉”,能让他暂时抽离低落的情绪。他感慨,“一个人待着时,脑子里全是问题,越想越容易钻牛角尖,被困在黑暗中看不到光;一旦忙起来,反而会进入一种相对亢奋的状态。”
运动员出身的硬气和天生乐观,是他对抗压力的底牌,即使心里已经焦烂不堪,在外面形象也得撑住,“面子得顾着。”
这似乎是一种巧合。承载着创始人黄建华艺术商业理想的侨福芳草地,近年来辉煌不再,此前还陷入被出售传闻,今年3月宣布引入轻资产管理方转型。而靳星创立的体育教培机构东方启明星,则在两个月前(5月)因现金流危机“暴雷”,经历了校区陆续关闭、家长退费挤兑、账户冻结、总部关闭的至暗时刻。
两处空间,相隔不远,都曾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如今都在现实的洪流中寻找新的平衡点。
靳星将东方启明星的十六年划分为几个关键阶段:从初创期“人无我有”的草莽生存,到校区经营期建立销售体系应对市场之间的竞争,再到2015年押注标准化和城市合伙人模式实现爆发式增长,直至2020年疫情后转型线上、陷入多元化迷途。
从单枪匹马的教练,到坐拥千家校区、年营收数亿的行业头部掌舵人,靳星几乎成了这个细致划分领域的代名词。他推动标准化体系建立,东方启明星一度被誉为篮球教培界的“黄埔军校”。
然而,从巅峰到谷底,有时只在一夕之间。2025年5月,东方启明星“暴雷”的消息像一颗深水炸弹,震动了整个教培行业。
预付费模式的内在脆弱性、急速扩张带来的管理脱节、经济下行与消费降级的叠加冲击,这些长期潜伏在行业繁荣表象下的暗礁,最终让这艘体培“航母”触了礁。
这位昔日聚光灯下的行业标杆也瞬间被推到风暴中心。转眼间他要面临的,变成了东方启明星猝然崩塌后的废墟:市场挤兑、账户冻结,曾象征荣耀、月租大几十万的德必两层办公楼早已人去楼空,巨额债务、退费压力如潮水般涌来。
在侨福芳草地这座同样经历发展阵痛的艺术商业地标里,我们与靳星聊的,不再是那些宏大的扩张计划或者行业理想,而是实实在在的痛处——银行挤兑、账户被冻的煎熬,是抵押房产救公司的孤注一掷、是儿子生日宴上强忍泪水的瞬间、是“每节课80元”艰难自救方案的诞生、是“宁可站着死”的刚硬精神,以及对创业路上决策失误的刮骨反思。
这是一场关于生存与「行业出路」的对话。其背后,是整个体育教培行业在资本狂热褪去、预付费模式风险暴露、经济周期下行等多重压力下必须直面的生存拷问:如何在规模与健康、速度与质量、情怀与商业之间找到可持续的平衡点。
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吗?我算算,5月17日凌晨发的声明,还真是……”这是他就东方启明星暴雷发表相关声明及道歉视频后,首次公开面对外界。选在两个月这个节点,本身就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
山西阳泉简陋的水泥球场上,一个初中全班最矮的少年,目光被电视屏幕牢牢锁死。
1988年在芝加哥举行的NBA扣篮大赛,迈克尔·乔丹从罚球线腾空而起,“谁说人类不可以飞?”那一刻,“飞翔”的渴望像子弹击中了少年靳星。
靠着这股被乔丹点燃的劲头,他打进北京体育大学校队,甚至短暂触摸到职业篮球的门槛。2005年,他带着北体大的毕业证,成为浙江广厦队的一员,拿到一份年薪10万的底薪合同。
“大学毕业过去,我觉得也没啥前途,我也不喜欢那样的氛围。”自认“大龄”球员的靳星觉得走职业已无优势,他对懒熊体育说,“待得越久,离自己热爱的、纯粹的篮球反而越远。”
虽然球员梦想未能完全实现,但他感觉“另一扇门打开了”。不到一年,他选择告别职业化这条路。
告别前他有过高光时刻,2004年NBA嘉年华,1米78的靳星凭借惊人的100公分弹跳,飞跃三人完成单手劈扣,加冕“扣篮王”;同年带伤出战耐克全亚洲训练营,与陈江华、韩硕等未来之星同场竞技;2005年成为耐克中国单挑王,获得与勒布朗·詹姆斯一对一的机会。
担任包括时任克利夫兰骑士队教练迈克·马龙(后曾担任掘金队主教练)等的助教
“在国内,热身是半小时慢跑拉伸;在美国,孩子们上来就用投篮热身,场馆里音乐震天响,教练嘶吼着鼓励,能量爆棚。”靳星说,
随后,他在名帅王非的训练营执教。他有了新的发现:“看到孩子因为你的指导,动作更标准,信心更足,那种成就感,比自己飞扣更强烈、更持久。”
生活还在继续。短暂加入创迪体育经纪公司,为易建联、朱芳雨等球星拉赞助、谈合同的“地推”经历(“打电话打通了画✓,发邮件画方块,通宵写PPT”),让他第一次感受到商业世界的现实和冷酷。
三年后的2009年夏天,已转型为经纪人的他,随公司带着孟铎、刘子秋等CBA新星再次赴美集训。美国球员打球时的无拘无束、全身心投入和对篮球纯粹的热爱,再次深深震撼了他。回国的飞机上,一个想法在他心中燃起——为啥不建立一套科学、系统、能真正点燃孩子热情的篮球教育体系?
此时的中国体育产业尚在沉睡,青少年篮球培训鲜少有人问津。靳星带着几个兄弟,靠着一腔热血和扎实教学,艰难维系着最初的几家直营店。没人能料到,这间斗室,会成为日后席卷全国青少年篮球培训浪潮的起点。
国务院“46号文”像强心剂,将体育产业推上风口。资本开始探头探脑,家长们对素质教育的投入意愿悄然升温。
靳星敏锐地嗅到了机遇,开放全国加盟。靳星说,“速度就是生命线,市场不会等人。”
油门被踩到底,扩张的速度令人目眩神迷。2015年,校区数量刚破50家;到2019年东方启明星成立十周年,这一个数字已如火箭般蹿升至600家,业务覆盖全国百余座城市。
靳星深受当时盛行的互联网思维影响,笃信规模效应和先发优势。他曾在内部直言不讳:“重要的是销售规模!先把市场拿下来!”
销售额印证了他的策略,从2015年约7000万元起步,几乎每年翻倍——2016年1.4亿,2017年2.8亿,到2019年巅峰期,年营收已冲至6亿-7亿元。与此同时,账面趴着的过亿现金流,给了他一种膨胀的错觉。
这种对规模的狂热追求,在加盟业务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北京等核心城市,甚至会出现了几公里范围内同时存在直营店、加盟店和子品牌“超能星球”的“奇观”。这在业内被私下议论为“自己和自己打架”,内部消耗严重。
代价巨大。为支撑庞大“帝国”,总部架构臃肿不堪,管理被拉出7级:校区经理、大区经理、城市经理、区域负责人、全国总监、COO,最后到总裁靳星。
“每一层都在吃掉利润”,巅峰时期全国员工高达1260人,靳星后来复盘时承认:“没有大公司的命,却得了大公司的病。”
2020年,疫情突如其来,线下业务被迫暂停。看到线上流量兴起的机会,靳星决定尝试拓展短视频和私域运营等新渠道,团队一度扩充至12人。
“当时觉得这是一个新方向,大家都在探索,我们也希望能把握机会为品牌和业务打开新局面。”靳星对懒熊体育回忆。
然而,线上探索需要持续的、大量的投入,而对于其能否持续性的转化为实际收入,答案并不十分清晰。在资源本就紧张的情况下,庞大的线上投入与确保线下教学和服务的品质之间,不可避免产生资源倾斜。这种分散精力的状态,让公司未能更聚焦和专注核心业务。
“只要是连锁公司,该模式的品牌几乎都发生了问题,除了一些上市公司。”靳星显得无奈。
预收款被用于快速扩张和日常运营,而非作为履约保证的沉淀资金,这种模式的内在脆弱性,在经济下行和信任危机的双重冲击下被无限放大。
截至暴雷前,维持东方启明星的运转,单月需要至少4000万现金流才能勉强打平,这还不包括沉重的历史包袱——疫情三年,仅家长退费一项就累计高达1.2亿元。而“未消课成本”(指学员已付费但未消耗的课程对应的师资、场地等刚性支出)如同滚雪球——学生因疫情无法上课,场地租金、教练基础工资等刚性支出却一分不能少。
靳星打了个比方:“这两年本该消掉2个亿的课没消成,后面消课你该不会是也得承担成本?按50%算,就是一个亿的成本,分摊到每个月都是天文数字。”
只要店还开着,每月就是净亏。他形容当时的困境:“关店就是「找死」,不关店就是「等死」。”
这并非危言耸听。选择关店,意味着必须一次性面对高昂的“闭店成本”——场地违约金、员工遣散费,更致命的是会瞬间引爆家长的恐慌性退费潮,累计数亿元的未消课债务将如海啸般涌来,足以彻底压垮公司;而选择不关店,则意味着每月仍需硬扛近4000万的刚性支出,在就没有新增现金流(经济下行、行业信任崩塌导致家长不敢报课、不敢买大课包)的情况下,如同眼睁睁看着血液流干,只能坐以待毙。
2023年底和2024年10月,体培大型连锁品牌动因体育和花香盛世相继暴雷,引发家长恐慌性退费潮。这股寒潮席卷整个教培行业,连2023年营收高达13.75亿元的纳斯达克上市公司童程童美也未能幸免,最终在多方协调转课后黯然退场。
这些大型机构的接连崩塌,标志着体育教培行业在资本狂飙、盲目扩张后,迎来了残酷的出清时刻。
退费潮挤兑了救命钱,而看到舆情后,账上某些流动资金也被银行冻结了。更雪上加霜的是,外部谈好的巨额投资也化为「泡影」。
靳星透露,一笔原定去年年底到账的“救命钱”迟迟无法落地,团队在幻想与失望中反复煎熬。
“新业务不仅未能迅速造血,反而疯狂抽血,组织是完全分散的状态……盲目多元化导致责任模糊、管理混乱。”靳星对懒熊体育说。
讽刺的是,即使到了生死边缘,靳星和团队仍在幻想那笔原定2024年底到账的数亿的“救命钱”。
现金流彻底断裂,靳星被迫押上全部身家:抵押个人房产、借款、贷款,总计投入近1亿试图填上窟窿。这几乎是倾家荡产的破釜沉舟。
极速扩张的「神线月轰然崩塌。曾经遍布全国的千家校区,如同退潮后的贝壳,如今只剩下零星17家艰难复课的北京校区。高峰时年营收6亿-7亿的头部品牌,背负着4亿-5亿元的巨额债务倒下,曾经的光环也成了泡影。
神话破灭的巨响,在五月的一个周日达到顶点。提及这场“暴雷”,靳星用“像做梦一样”形容过去两个月。
上午,他刚和一位核心业务负责人通了电话,声音疲惫却带着狠劲:“这摊子事,不管你的态度如何,我必须扛。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
这边电话刚挂,靳星急匆匆赶去餐厅。家人唱着生日歌,他举着手机记录。儿子的反应刺痛了他——那个平时活泼爱闹的孩子异常安静,眼中强忍泪水,对着镜头挤出不自然的鬼脸。
“他在用他的方式,无声地给我打气。”回想起那一刻,靳星的声音瞬间哽住了。
那个小身影成了他心中最柔软也最痛的烙印。几天后,儿子甚至提出要拿出自己的压岁钱给教练发工资。
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一位做投资工作的启明星家长主动找来,抛出了一个想法雏形:如何在无新增现金流下让校区重启?
“每节课家长再付80元消0.5次课”。绝望多日的靳星,仿佛看到一丝光亮。
傍晚,靳星见了曾给他做过抵押贷款的公司老板。对方听完他的处境后,没有着急讨钱,反而给了他至关重要的判断:“只要有机会,现在咬牙扛下去、承担相应的责任,远比放弃或逃避更有希望翻身。”
当天晚上,靳星回到暂时借用的朋友公司,坐在镜头前录制了引发业界震动的声明视频。镜头里他说:“东方启明星没有跑路,我也不会跑路,责任我来担。”
抄底资金注入的条件,代价苛刻:占股70%,品牌必须消失,团队只能幕后操作。
“这和我跑了有啥不一样的区别?这不是苟且吗?”靳星基本上没有任何犹豫就拒绝了。
这一天注定难忘。见完投资人回到家已是深夜。儿子的眼泪、家长的建议、朋友的鼓励、
靳星曾与儿子沟通过东方启明星的事情。当他试探地问,如果同学说,“你爸爸的公司倒闭了,怎么办?”孩子毫不犹豫:“没有啊,开着呢,重组!”
当儿子被告知可能住的房子要被卖时,孩子表现得依旧很乐观。这份不把儿子当小孩的坦诚,反而让家人更紧密地站在身后,为他重建了物理和精神上最后的“总部”。
但就在拒绝抄底方案那一刻,实际上他心中的路径已经清晰。5月17日凌晨发视频,5月18日公布自救方案,5月19日启动法律流程。几天后,方案在西城一个校区「试点」。
期间,不乏同行机构伸出想要抄底的“橄榄枝”,建议将学员和课程整体转过去。
“我一个没理。”靳星太清楚,一旦松口,就等于承认失败,放弃了自救的可能。
“我可接受失败,但绝不能接受放弃”,乔丹的这句话,成了靳星刮骨疗伤时最烈的强心剂。
没有日常的自省,可能他早就被压垮了。但过往的自省,总被狂奔的速度和虚幻的增长掩盖。“兄弟情义”是创业初期的凝聚团队、共克时艰的宝贵纽带,是公司文化中温暖且重要的底色。
不过他也补充道,“建立起适应现代公司发展的制度化管理体系在公司发展成规模后也很重要,这并非情谊本身的问题,而是企业成长过程中管理思维和模式必须经历的升级。”
对规模的迷信,是靳星如今“刮骨”的另一重点。靳星自嘲当初总部管理拉出7级架构的荒谬。高峰时1600家店是荣耀,更是负担。与此同时,账上趴着过亿现金流的虚幻安全感,让他忽视了负债表上悄然累积的4亿-5亿巨债。这种对规模的狂热追求和忽视利润的倾向,在当时资本催熟的教培行业并非孤例。
规模的光环掩盖了对健康财务的敬畏。靳星对懒熊体育说:“销售越多,支出越大,未消课成本像滚雪球。”
他甚至曾在内部提出疑问:“干嘛要盈利?我创业是带着情怀和使命感的,是要为中国篮球培养人才的!”
早期投资人质疑盈利模式时,他甚至脱口而出:“别和我谈钱,俗!”在他创业的字典里,很长一段时间,“利润”似乎是个次要的,甚至带点铜臭味的词眼。
如今他对资本的态度,已经从抗拒到清醒。早期发展势头好时,他对资本抗拒,甚至因感到“不尊重”而放弃某个知名投资机构的的关键投资。深陷危机时又对“救命钱”抱有幻想,经历承诺落空的反复折磨。
如今他的态度更务实:“因上努力,果上随缘”。经历了幻想破灭的煎熬,他深刻认识到,资本是工具而非救世主,合作的前提是守住品牌的根基和经营的自主权。
他也反思身份转变的滞后。从聚焦教学的教练,到需要全局视野的CEO,认知跃升未能跟上。后期沉迷于“明星老板”角色(短视频、私董会、到处讲课),分散了抓经营本质的精力。
“我信奉‘快’,敢用贷款抓住风口,贝索斯起步不也如此?”靳星举起了亚马逊创始人杰夫·贝索斯最初从家人、同事那里借了钱,自己还投了1万美元,第二年又追加了8.4万美元贷款。
可是,直到大厦将倾,银行账户被冻结,靳星才彻底看清:忽视利润的规模扩张,如同在流沙上建造房子。没有健康利润支撑的庞大销售规模,终究只是海市蜃楼。
当然,尽管做出抵押房产救公司的决定异常艰难,但是妻子的沉默与坚定,都让他毫不犹豫地协议上签字,给了他押上全部身家的最后勇气。
靳星也做好了最坏打算:“大不了回到最初,带个课,养活家人应该没问题。”
“现在全没了,全都是单店的形式了。已经到了拼刺刀的阶段,只有一个字:干!”
靳星用这句话划清了东方启明星的过去与现在。暴雷后想要重生,不是修补,是彻底推倒重来。
他想要坚持的是他对体育创业者特质的定义——勇气、乐观、坚韧、坚持,更要紧的是创造力和想象力,在受限的绝境中,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靳星坚信,若能扛过此劫,东方启明星锻炼出的将不仅是专业,更是源于勇气与担当的企业文化、团队精神和品牌灵魂。
最直接的改变,就是拿臃肿的组织架构开刀。曾引以为傲的7级管理架构被彻底打碎,公司人员从巅峰时期的1000多人,收缩到现在的80余人。
“以前层层汇报,效率低下;现在没中间商赚差价,每个店长就是老板。”靳星在危机中以最惨烈的方式实现了“去中心化”。
他放弃了“集团军作战”的幻想。直营校区从200多家收缩到核心的20-25家精品店,不再密集覆盖。独立核算成为铁律。
“能赚钱,你就活;赚不到,就地解散。”靳星说,这是残酷的商业达尔文法则。
支撑这场“幸存者游戏”的核心,是那个被广泛讨论甚至争议的“80元自救方案”。
家长每节课再付80元,可消掉原课程包的“半次课”(相当于上两节课付160元现金,消一次原课时)。这个行为,将冻结的预付资产(未消课程)转化为激活的现金流,让校区在无需背负历史退费重担的前提下,重新运转起来。方案推出之初,质疑和骂声不少。
随着第一个校区在骂声中艰难启动,部分家长开始接龙支持,声音逐渐分化。慢慢地,那些发现退费无望、又渴望孩子继续上课的家长,在权衡后选择了接受。靳星在视频中的坦诚和担当,也赢得了一部分人的理解。
方案的核心在于成本重构。靳星亲自下场与场地方“刺刀见红”谈判:要么降价30%或更多、允许缓付,否则“大家一起死”。教练薪酬结构也大幅简化,与课时直接强挂钩。
他向懒熊体育算了一笔账:一个校区招40个孩子,每节课收3200元(80元*40人),覆盖2000元场地费和800元教练费后,“竟还能剩400元”,这在过去很难来想象。更重要的是,没有了层层叠叠的管理成本,教练和店长可以把目光聚焦在服务家长和孩子上面。
更关键的是心态转变。靳星坦承这是血的教训,“现在我不追求规模,追求利润和活下去。”
以前奔着规模跑,现在他只想实实在在把课教好,把产品做好,推进复课,让“启明星”继续亮着。淬过这把火,他明白公司活着比任何虚名都重要。
如今的他摆脱了“互联网烧钱换增长”的迷思,要求每个业务单元必须看到清晰的盈利模型。靳星说:“一课一消是未来,它逼我们回归教学本质和服务质量。”
开放股权是靳星开出的另一剂猛药,他彻底摒弃“总部控股”的执念,向员工、家长乃至外部投资人敞开大门。
“单店投资、业务线投资,我都接受。如果对某个校区感兴趣,也可以投,当大股东都行。”这种前所未有的姿态,旨在引入活水,分担风险,绑定真正有动力经营的人。
曾经大力拓展的短视频和直播等线上渠道,现在更多回归到服务核心用户和维护品牌的基础层面。
靳星坦言,当下最紧迫的任务是让东方启明星的核心业务——篮球,重新健康地运转起来。“现阶段,我必须把有限的资源和精力,集中投入到最根本的地方——把篮球教好,把服务做实。”他补充道,未来如果形势需要,探索新的方式(包括线上)来支持公司的发展,他都会开放考虑,但此时此刻,聚焦篮球本身,是生命线。
靳星把精力重新聚焦在篮球本身:夏令营和北控合作进驻延庆冬奥村,用奥运级别的设施提升体验;CAAU青少年联赛全国总决赛落户西安,依托当地政府支持减少相关成本。这些核心业务,成为当下拯救品牌的抓手。
对于曾视为命脉的资本,靳星放下了身段和执念。“以前有想控股的,我理都不理。现在?条件合适就谈。”
他不再纠结估值和控股权,底线只有两条:保住“东方启明星”品牌,争取同股不同权的决策空间。
“能带来钱和资源,帮助活下来,就是好伙伴。”他也坦言现在接触的多是国资背景的投资人,他们看中了体育教培的赛道潜力以及东方启明星残留的体系、客户基础和政策契合度。
“我也不抱什么幻想了。保持开放去谈,但钱不到账就不算数。最终假如没有资方,我就回到经营的逻辑,追求利润,养活团队,一步步爬出来。”他说。
当被问到是不是还有“千店梦想”,靳星摇头,“那个时代过去了。现在想的是怎么让剩下的每一家店都健康地活着,怎么把篮球培训这件事做得更扎实、更可持续。”
对现在的靳星而言,“小而美且能盈利”不再是贬义词,而是行业寒冬下的生存智慧。
尽管在现实的冲击下认清了“小而美且能盈利”的生存法则,但回溯创业初心,靳星的答案依然斩钉截铁:“从第一天起,东方启明星这五个字挂出来,就没想过小而美。”
“要做,就做头部的品牌,做能影响行业、代表行业的品牌。”创业伊始,他就将目光锁定在“山顶”。
他毫不讳言对标巨头的野心。这份对“山顶”的执念,驱动着东方启明星从北京天坛边的一块篮球场,一路扩张到千家校区,高峰时销售额每年翻倍增长。
“那个时候我哪里还管得了负债,我看到了公司规模在扩大,销售额在增长。”靳星回忆那段高光时语气复杂。
当然,他在复盘时也提到:“(东方启明星)是家产,是非货币性资产,扛过去,品牌就能升级,就更值钱,所以我必须扛起这些债。”
在他眼中,扛过去,东方启明星这块牌子代表的就不再仅仅是篮球培训,更是一种在绝境中担当的“精神符号”。
或许事情会更糟,但也可能真如靳星所说的那样。不过,不管怎样的结局,对创业者来说,只要不放弃就没有失败。硅谷著名创业孵化器Y Combinator创始人保罗·格雷厄姆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创业,只有在创业者放弃的那一刻才算真正失败。”
靳星的人生格言与此异曲同工:“只要你不想死,人都不会让你死,只要不放弃,就非常有可能等到转机。”
放弃小而美的苟活,选择硬扛债务和质疑,正是为了保住未来再次冲击山顶的可能。
在靳星看来,把公司、品牌和文化融合在一起,再做一个新公司,它也只是家新公司。与资本新的博弈,第一原则仍然得是保住品牌。山顶的旗帜,不能倒。
回望创业路,当被问到是不是会选择“小而美”时,靳星回答干脆:“改不了。没有当时的经历,也没有今天这么惨,反向说,也没那么大收获。”在这个时刻他的语气很坚定,“若重来,我依然如此选择。是篮球,是创业,是东方启明星,塑造了今天的我。”
靳星提到现如今中国最知名的那些企业家都经历过至暗时刻。他说:“不经历至暗,怎有能力的提升?当时没有野心和欲望,只维持小而美,谈不上成长。”
靳星的故事是无数创业者的缩影——不满足在山脚的安稳,向往登顶的壮阔,即使途中,那份“山顶见”的执念,也是驱动前行的最原始动力。至于能否登顶,或许并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尺,但是否能从始至终保持向上攀登的动作,更能说明一切。
“启明星,在圣经故事里,是照亮圣母玛利亚前往伯利恒黑暗道路的那道光,预示着耶稣的降临,带来光明和希望。”他顿了顿,眼神望向远处。“佛教里也有说法,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苦思冥想七天七夜,最终夜睹启明星而顿悟成道。”
这些故事的真伪细节或许有待考证,但靳星捕捉到的核心意象清晰而强烈。“在我心里,启明星就是天边最先亮起的那颗星。”靳星说得很直接,带着运动员特有的笃定。
这份朴素却有力的信念,成了靳星创立公司的品牌内核。他说:“它从最深沉的黑暗里挣扎出来,把光带给世界。这份从无到有、照亮前路的劲儿,本身就充满教育意义。”
然而,“启明星”三个字的商标,当时注册不下来。这个挫折没让他放弃,反而激起了更大的野心。
“‘东方’!启明星是从东方升起的,更重要的是,”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那时候教育行业,谁不知道俞敏洪的新东方?2006年就上市了,是培训行业的巨无霸;汽车培训领域,东方时尚也是标杆。我就想,体育培训行业,凭什么不能有自己的‘新东方’?”于是,“东方启明星”诞生了。
这份对品牌名字近乎偏执的重视,在灭顶危机时尤为关键。当有人建议他“换个牌子,原班人马接着干”以脱身时,靳星拒绝。
“东方启明星也好,我靳星这个人也好,如果换个马甲就溜了,那和那些暴雷跑路的有啥不一样的区别?”靳星感到费解,语调都变高了。
在他眼中,品牌承载的不仅是商业经济价值,更是信誉和灵魂。当被问及品牌名字在至暗时刻的意义,靳星的目光变得深邃,“会想,活成一道光嘛。”
他引用“make you better”(品牌Slogan),“你自己得先发光发亮,才能照亮别人。每个人都可以是启明星,照亮孩子,照亮身边的人。”
这份源于对标巨头的创业初心,最终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化作他选择“站着扛”的精神支柱。这或许是最近几年数十家爆雷的体育教育公司,没有创始人愿意坐下来做一次公开访谈,而靳星却敢的原因之一。
风暴洗礼后,靳星和东方启明星正摸索着一条回归本质的路——篮球培训、赛事、营地。
跟懒熊体育完成对话的第二天,靳星在社会化媒体发布了一段视频。他亲自带着镜头走进位于延庆海陀山深处的营地——由北控打造的延庆冬奥村度假酒店。这片承载过冬奥荣光的土地,成了今年东方启明星夏令营的大本营。
7月24日,靳星再次发布开营视频。面对四十多个孩子,他站在场地中央,没有绕弯:“大家也知道启明星出了些状况。但我的目标就一个,这次夏令营,必须开起来!”
“重启,靠的是最好的团队、最好的基地、最热爱篮球的你们,还有最支持我们的家长朋友们。”靳星斗志昂扬。
镜头扫过,穿着蓝色球衣的孩子在青山绿水间跑跳训练。一天的训练收尾,靳星带着教练们玩趣味折返跑。孩子们围在旁边又喊又叫。
这期在特殊节点开营的夏令营,更像是东方启明星“回到最初”的缩影。甩掉庞杂业务和沉重包袱,靳星重新站回球场中央,亲自盯教学、抓服务、打磨他最懂也最爱的篮球产品本身。
靳星匆匆握手告别,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不停——也许是某个校区复课等他拍板,也许是债务谈判到了关口,也许是家人与朋友的关心……每一个消息,都连着那个还没完全脱险、却铁了心要“换个活法”的东方启明星的明天。
几天后,当我们再次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社会化媒体视频中时,他撸起袖子变回老本行——篮球教练,给正参加夏令营的孩子们做测试、分组。为了让小队员明白急停对抗的感觉,靳星甚至直接让小学员把脚踩在他的手上示范。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十多年前他刚创立启明星、手把手教球的岁月,只有篮球砸在地板上的砰砰声在球馆里回响。